單行的軌道

小時候我很羨慕阿強,他永遠是我們這一群朋友裡面最不缺零用錢花用的人。
我想買一台任天堂紅白機,卻完全不知道怎麼跟爸媽開口,也不知道家裡有沒有錢買,他家裡的電動永遠是最新的機種,遊戲卡匣也是最多最好玩的。
假日我們出去玩的時候,我的口袋再怎麼掏就是十塊二十塊,他的口袋隨隨便便都有好幾百。
我想喝一包五元的冬瓜茶都要考慮再三,他已經吃一客兩三百塊的鐵板燒吃到很膩了。
我花五塊錢玩一道快打旋風,挑輸了只能站起來混進人群裡一起看人家玩,阿強則是可以換一把又一把的硬幣繼續坐在位置上跟人家廝殺到底。
曾經我好希望我是他。
第一次到阿強家玩的時候,一到他家門口就聞到屋子裡傳來陣陣濃濃的煙味,還有麻將洗牌的聲音,混雜著幾句抱怨...
「***,這樣也能放炮。」
「我剛聽而已,誰知道你這麼乖,自己就送上門來,怪不得我。」
「*!拿錢閉嘴很難嗎?」
「牌品牌品 ….注意點。」
「這把摸**。」
「有本事就來。」
走進門,三男一女正在打麻將,都抽著菸,客廳裡煙霧繚繞,一旁神桌上的小香爐裡插著的線香逸散的煙顯得小巫見大巫。
「兒子啊~回來啦,等我這圈打完,我帶你去吃晚飯。」那女人看來就是阿強的媽,說這些話時,她正忙著看牌,連頭都沒抬一下。
「噢,好。媽~這是我同學,來我們家打電動。」阿強一邊把書包往沙發上一丟,也是沒看他媽任何一眼,或許他早就知道不會有回應。
「你叫什麼名字啊?」他媽媽這時竟然轉頭望向我。
「我嗎?喔,阿姨妳好,我叫阿銘。」我有點驚慌。
「謝謝你陪我兒子玩啊,我平常比較忙....ㄟ ㄟ ㄟ ~我碰!」她邊說邊打出一張牌,一邊把碰來的牌收進門前。
「不客氣~」雖然我知道她其實沒打算理我,但我還是記得禮貌。
我其實有點不習慣,講話的時候眼睛怎麼可以不看著對方?這要是在我家,我應該已經被老爸老媽修理了吧。
「阿銘,走~到我房間打電動,我剛買了洛克人。」阿強叫了我一聲。
「噢,好。」
進了房裡,我忍不住問了阿強:「你家常常有人在打牌嗎?」
阿強笑著說:「那是我媽的工作,哎呀~不談這個啦,來,打電動。」
接下來,換我跟阿強陷入電視裡另一場廝殺。
那是我第一次知道,原來打牌可以是一種工作,不是每個人的爸媽都跟我爸媽一樣在工廠上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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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阿強愈來愈熟,發現他媽媽其實很少在家,大部份時間都跟著男朋友到處忙(賭),後來我知道那叫職業賭徒。
據阿強說,他爸媽已經離婚了,他爸是官拜上校的職業軍人,身高一百八,柔道黑帶。他覺得他爸很厲害,只是他們偶爾才會見上一面,也就是吃吃飯聊聊天,給他一點零用錢。
阿強還有兩個姊姊,連他也說不上來她們究竟是在做什麼工作,只知道也很會打牌,也不常在家。
大多數時候,阿強是自己一個人生活的,除了他自己說的這些,其它的事他也不太多提,追問他,他要不是閃躲,就是乾脆生氣撂下一句:「*的!關你屁事,再問別怪我一拳往你臉上*下去。」
那是我開始知道什麼叫做「敏感」的時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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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天中午午休的時候,全班都趴在桌子上睡覺,教室外的走廊傳來兩個熟悉的聲音,我立刻認出來是阿強的媽媽和老師在對話。
「我很愛我兒子,他是我的全部,我不希望他受到任何傷害。」
「阿強的媽媽,我懂,但現在狀況是阿強打了同學,我不得不處理。」
「要賠錢沒問題,要道歉我去道歉,不要來找我兒子麻煩。」
「我只是跟您說明情形,希望您能多注意一下阿強...」
「我兒子明明是很善良,本性很好的小孩,怎麼學校把他教成這樣?」
幾天前阿強跟別班的一個男生打架,阿強當下一個發狠,隨手拿了東西往對方頭上K了下去,對方皮開肉綻縫了好幾針,家長鬧到學校來要一個交代。
最後阿強媽媽的對話我記得是不歡而散的,因為他覺得他兒子一定是被逼急了才會動手,是不得已的。
其實那一場打架我也在場,是阿強先動手的。
同學們都知道阿強脾氣不好,都知道他比較霸道,但他還是我們的好玩伴,我們還是喜歡跟他混在一起,他跟別人打架,不管誰對誰錯,我們還是會站在他這邊的,誰叫我們是同班的,不能讓外人欺負我們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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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學畢業後上了國中,阿強的出手闊綽沒改,脾氣也沒改,雖然讀的是不同國中,他唸的學校所有學生統一要住校,我則是念一般國中,但我們一夥人放假時還是會混在一起,他媽媽的職業賭徒生涯還是繼續,只是男朋友似乎一直在換。
意外的是另一個小學時班上的同學阿龍,算是阿強最要好的朋友,是個家裡環境也很辛苦的孩子,爸爸開計程車維生,有酗酒問題,身體狀況一直欠佳,兩個哥哥對阿龍也不算照顧,常常拳腳相向。
久而久之,阿龍也不太喜歡回家,成天跟阿強混在一起玩,最後索性不回家了,就在阿強家住著,幫阿強的媽媽跟姊姊們跑跑腿,做做雜事,因為乖巧聽話又努力,也很得大人們喜歡,阿強的媽媽甚至把他當另一個兒子般對待,管他吃住,給他零花錢。
阿龍的哥哥常到阿強家樓下叫人,叫阿龍回家。
阿龍常常躲起來不回應,就這樣繼續在阿強家住下去。
國小畢業後,兩人來一起去念那所要住校的國中,直到國二那一年,或許是因為適應不良,兩個人先後轉回我念的這所國中,還待在了同一班。
我那時才知道,原來阿龍終於回自己家裡住了。
算了算,阿龍這樣的寄居生活竟然也持續了好些年,我始終不知道阿龍為什麼終於肯回家,但回家終究是件好事.......也許吧?
一上高中,阿強成了我們當中第一個買摩托車的人,是一台墨綠色的迪飛125,開始去工作的阿龍也隨後跟進,買了一台白色的迪飛125。
我們其他沒錢又苦哈哈的人只能讓他們載,坐在後座享受一下提早長大的滋味。
我去唸了北工的五專,直到專二,十七歲那年才買了我的第一台豪邁125,也是無照駕駛,真懷念那段法規還沒強制規定戴安全帽的日子,我們一群人每逢假日就騎著摩托車到處跑到處飆~XD
高中畢業後,阿強沒考上大學,開始成天混日子,也沒有去上班,也沒跟著媽媽一起賭,就是混日子,反正老媽會供應。
反倒是阿龍,家裡沒照應,日子又必須過下去,他就老老實實地去當學徒學焊接,出師之後自己接工作,那幾年扎扎實實的存了點錢,還買了台當時很火紅的福特新天王星,成了我們朋友間第一個有車的四輪階級。
阿強眼看阿龍牽車,不久後也跟媽媽要了錢,買了一台雙門的Acura Coupe,改了個風風騷騷的模樣。
我們其他還是沒錢又苦哈哈的人只能讓他們載,坐在後座繼續享受一下提早長大的滋味。XD
終於我們都成年了,坐著他們的車去跑夜店把妹,上陽明山看夜景,衝十八王公吃肉粽,淡水老街吃宵夜,一群老朋友還是成天一起鬼混,不知道該說感情好還是一起不長進。Who cares? (我有記得加s...XD)
十八歲那一年我被退學了,意外地一次機會跟阿龍一起去砂石車輪胎廠當黑手做粗工一年多,直到當兵,阿強去了澎湖,我在林口,阿龍在中壢,我們一夥人終於只能偶爾電話聯繫,見面自然就少了。
兩年兵役服滿,我們陸續退伍,我進了電子公司當業務,成了上班族,阿龍則是去考了大客車駕照,開起了公車,也有了穩定交往的對象。
阿強還是繼續沒工作,這時突然聽他說想去唸大學,但他也不打算補習,想要自己念,最後也不知道怎麼考的,竟給他考進了一間專科學校,重新當起學生,繼續開著他那台雙門跑車混日子。
書唸了快一年,阿強突然又覺得念書沒意義,就辦了休學。
我們還沒驚訝完,他又突然間交了個女朋友,交往不到三個月時間,兩個人就跑去登記結了婚,對象是挺乖巧甜美的一個小女生,我們雖然持續驚嚇及意外,但還是大聲地恭喜。
事情還沒結束,不到半年,阿強離婚了,他成了我們當中第一個離婚的。
追問起原因,他還是像小時候一個樣:「別問,再囉唆我就一拳往你臉上尻下去。」
我們就都不追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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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那時候起,愈來愈少聽到阿強的消息,阿龍開始忙著創業,弄了一家小雜貨商行,只偶爾在阿龍的公司遇到阿強時,聽到他說正在計畫去做些什麼什麼事,但過陣子就又沒了下文。
接著阿龍結婚了,我也結婚了,各自有了家庭要忙。
我們幾個朋友只有在逢年過節時才會聚在一起打牌喝酒,通宵賭上幾把,交換一下這幾年彼此的消息,問問誰誰誰在幹嘛,誰誰誰又怎麼樣了。
阿強頭幾年還會一起來聊上幾句,但後來幾年他愈來愈沈默,因為他的人生似乎在離婚之後就完全停滯,也說不出自己有什麼新鮮事來了。
那時,他小時候的闊綽、自信、兇狠都不見了,只剩下還是很強的自尊心。我還記得最後一次他默默離開時,那身影寂靜到很可怕。
有一天,我發現連他的手機也打不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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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後阿龍的事業愈做愈好,愈做愈大,他成了我們當中第一個當起老闆,真正賺到像樣錢的人。
至於我,則開始我那段沈淪的吸毒人生。
那段風雨飄搖的故事在我寫的書中都有記載,就不再贅述。
直到三十六歲為那年,換我創了業,開始另一段人生,成了我們當中第二個當起老闆,真正賺到像樣錢的人。
除夕夜,我們又按照往年聚在一起喝酒賭博聊生活,但阿強再也沒出現過了。只聽朋友說他曾經突然打了電話,說沒幾句後又不見了。
阿龍總是靜靜的聽,沒說什麼。
有一天,我的FB突然出現了來自阿強的好友邀請,我立刻按下確認,然後傳了私訊給他,不外乎是表達對他的想念跟關心。
但阿強始終沒有回覆我,只留下已讀的狀態。
又過了一年多,有一天我在西門町走路時,迎面走過來一個熟悉的面孔,但是骯髒而顯老,我一眼就認出是阿強。
我笑著臉朝他走過去,揮了揮手,阿強只停下來往我這裡看了看,但眼神是沒有焦點的。
他告訴我:「我已經加入地球防衛隊了,我要去處理很多事。」
說完這句話,他又默默的往前走了,在人馬雜沓的西門町街頭,我傻站著,原先耳朵裡滿滿的環境聲音全部被抽走,只剩一片寂靜,就好像那一年除夕夜阿強那個寂靜到可怕的身影。
阿強應該是有了狀況,不記得我了吧,可我還記得他呀!
這是我第一次這麼清楚的知道自己被遺忘。
後來我終於問了阿龍:「你應該知道阿強的下落吧?」
阿龍頓了一下,說:「我一直都知道。」
我接著問:「他現在到底什麼狀況?」
「我不能說,我只能跟你說,我有把他安頓好,有地方住,有飯吃,算是我還他媽媽的一個恩情,其他的我就不說了。」阿龍給了我一個大句號。
「嗯。」我也就沒再說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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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多年的朋友,突然很不習慣這樣的景況。
回家跟小葳說了這件事,因為小葳和我們都是小學同班同學,每個人她都認識,只是沒跟我們混在一起。
但除了唏噓,似乎也沒什麼能做的了。
寫下這篇文章,算是我對阿強這段回憶的親手埋葬吧。
一群朋友,同樣無法回頭的人生,好不容易在許多分岔路口努力維持著聯繫,卻在歲月中的某個節點斷了線。
生老病死是每個人都會遇上的輪迴,但碰到的當下還是難以接受罷了,更何況是發生在曾經那麼要好的兒時玩伴身上。
成長是一條單行的軌道,我們都在歲月追趕世界上所謂的成就,小時候我羨慕阿強,不知道是不是被羨慕慣了的他長大之後無法接受必須羨慕人的感覺,而且已經沒有辦法再用「往你臉上尻一拳」來中止一切的不舒服了。
說真的,如果他還能尻我一拳,除了痛,我想我還會有一些高興,代表他還記得我這個朋友。
如果可以,我真想再回到第一次到他家的那一天下午,窩在他房間裡玩洛克人的那個時候。
多麽快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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